十月,有朋自远方来
D兄来了,波士顿的冬天仿佛也有了温度。我迫不及待去见他,一进门,他拿出一双全新的拖鞋给我换。我还来不及感谢他周到,他就说:我是这样想的,这个家你以后肯定经常来,所以就专门备了一双给你穿。
无暇四顾,目光就被客厅中央他的书案抓了去。一侧是电脑工作台,另一侧是毛毡字帖。还是和四五年前初见一样。那时他邀请我去他家,也是客厅的中央是他的书案,地上是散落的书法,桌上架着小书板,板上立着胡焕庸的《两淮水利》。
他刚搬来两周,家里还在收拾东西。只有一把椅子,让给我坐。我之前说要开电脑刷签证,见他早已把wifi和密码抄在便签上摆在一旁,“hello world”, so classic. 我一边开电脑,他就跑去洗了个硕大的苹果,又拿水来给我,极尽招待,倒像刚搬来的是我了。
我一边啃食,一边刷签证,一边跟他唠嗑。看他对住处满意,我也很开心,而后说了说工作和买车的事情。临出门前,我说看看他的字,一打开,毛边纸,so classic. 他说在练石鼓文,说书法到后面讲究很多,但石鼓文写起来就很自然随意。我也喜欢篆字,因为工整圆润,看他石鼓文的字帖,听他这么一说,这番见解确实新颖。他知道我喜欢,盛情邀请我写,我也就不客气,依葫芦画瓢给他留了个字。

晚饭席间,聊了许久。听他说了回来美国的心路历程。他说,一个人四十岁之前挣的钱都不是钱,四十岁之后,真正对社会创造了价值,社会回报我们以财富。我听之一震,已经很久没有听到,身边有人能够还保持着 “对社会创造价值,社会报我以财富” 这样的想法了。本科四年,我都是接受这样的教育成长的。很多引以为豪的价值,在过去三年的工作和人际关系中,被按在地上摩擦,几近消亡。好像一个 “正” 的三观,是一件可笑、幼稚的事。可他又一次提醒我,“为社会创造价值” 的追求。
他又说,年轻人应该在职业早期,多留时间自我学习积累,而不是为工作所累。我工作两年才明白过来的事,他还没有开始,就已经了然于胸了。可见智慧,并不是经验的产物。他说要带我去校友会,说应当积极向前辈们请教,也许可以少走三五年的弯路。
我们又聊到所谓华人在美国职业发展的天花板,我说这个天花板,不是外部环境盖在我们头上的天花板,是不 fit in 自然而来的天花板。儒家文化与盎格鲁撒克逊的迥然不同,与语言文化的根,是两个绕不过去的坎。要想突破天花板,就只有调整自我,攻克这两座大山。他又提到,自然界所有可以 survive 的物种,不在于体力多强壮,智力多发达,而取决于 responsiveness, 对变化的反应速度有多快。于是我分享的今年的心得,iterative innovation. 他又提到,如果一个10岁的中国小孩,和一个10岁的盎格鲁撒克逊小孩,只有一个能够survive的话,大概是后者。中国的孩子太乖了,不够 competitive. 我说这是等级社会的产物,中国大部分的资源和话语权都掌握在年长的人手里,一个中国小孩,从小到大的 rewarding 都是从长辈或者层级更高的人那里来的,无论父母长辈、老师、领导。所以 “乖” 就自然成为一个取悦众人的品质。而西方则不同,同侪的观点也很重要,所以更加 competitive.
坐在他身旁,他平静的语调娓娓道来一些观点,是一如既往地不疾不徐。我才明白,什么是 “定见”。并非是我所受教的价值不应被坚持,只是我不够坚定罢了。不够坚定,是因为没有觉悟。如果一个人真的想明白了,就能拨开云雾,就能不为所动。就会像他一样,有见地又温和。而坐在他身旁的我,活在浆糊里,迷茫、困惑、无知,一个人在波士顿挣扎。听他说话,总是听不够的,无论是五年前的夜晚,是一年前的雪夜,还是今时今日。
论人品格局,他是霁月清风。论学术钻研,他也远比我聪慧深刻。这样一个人,他如何处世呢,如何面对这滚滚红尘呢。他现在也撸起袖子下场干活了,会怎么去面对,那些所有让我困惑迷茫的事物呢。
又是听君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的一夜。谁能想到一年前的告别,还是 “雪上空留马行处,峰回路转不见君”,不知再见何年,这会就他乡遇故知了呢。他说的对,一个城市一旦有了一个特别交心的朋友,一切就都不一样了。